陈蒨现在回忆起来，所有的危机都可以追溯到他的伯父陈霸先改弦更张，南面称帝，改国号为陈，称陈武帝的时候。那时候他已经与韩子高并肩征战多年，立下赫赫战功。伯父称帝，他居功甚伟，无论军中还是朝堂之上，都受到众人尊敬倚重，陈武帝对他亦是青眼有加，一登基就封他为临川王，拜为安东将军。

那时他着实窃喜了一阵子，一来不用再风尘仆仆过刀尖上舔血的日子，可以暂且在都城建安（今南京）安顿下来，过一段时间锦衣玉食的安省日子；二来，他也可以抽出时间多陪陪随自己征战四方的韩子高。

好景不长。他在建安安顿下来没有几天，便开始访客如潮、门庭若市。他觉得秦淮河畔的春香楼都没有他家门口热闹。大多登门拜访的人都是朝廷重臣、谋士，与他商议治国理政、整顿吏治、恢复民生经济的国策办法。陈蒨在做太守之时，虽然也对于管理一方经济有所了解，但若说站在整个国家层面上了解君王之道、治国之法，这还是第一次。陈蒨对此甚为热衷，很快便将要过烟火人间日子的想法抛诸脑后了。

【资料图】

所以，那段时间，他忽略了韩子高脸上时隐时现的忧郁和不安。他觉得韩子高可能是过惯了马背上的戎马生涯，对于眼下这种莺歌燕儿的日子不适应，要么就是自己忙于学习政务怠慢了他。偶尔私下相处问起他时，他也支支吾吾，顾左右而言他。

“王爷，我们何不辞了建安城去湘南镇守？”韩子高曾忽然向他提出建议。

陈蒨那时候并不知道韩子高到底怎么了，他笑道：“子高，你可能吃得了那里的辣么？”

韩子高知道自己的建议不切实际，陈武帝称帝不久，帝位不稳，自然不能让陈蒨这等朝中重臣镇守边关。

直到一日国师登门来访，韩子高的不安焦虑达到了顶峰。此国师姓甚名谁陈蒨并不十分了解，只听说跟随一位姓沈的周文王后人学习了一些道家心法，后来又去修炼各门派的法门，他伯父陈霸先尚未正式举旗反梁的时候，他便已投靠于陈霸先门下效力，也出过不少主意。

像陈蒨这类武将出身的人，最不喜欢国师这种神神叨叨的人物，因此总是敬而远之。无奈这国师却总像有只眼睛盯着自己一样，时不时在自己身边出现。记得早先他还在湖州做太守的时候，这国师就曾求见于他，莫名其妙的说了一段话：

“太守骨骼清奇，乃有称王称帝的气质品格，但若想成就千秋霸业，需得寻得一个甘心为太守而死之人。”

当时陈蒨哈哈大笑，随即问堂下所有站立两侧的将士，谁愿为我而死？

两旁将士均答：“在下情愿为太守赴死！”

陈蒨便笑问：“大师看如何？”

哪知他摇了摇头，说：“非也，非也。在下所说的甘心情愿，乃是别无所求而义无反顾。若当那时，在下自会登门求见。”

此后陈蒨还真的很热衷于找到所谓甘心情愿为自己而死的人，但后来越想越觉得可笑，没过多久就把这事儿抛诸脑后。这次国师突然拜访，让陈蒨一下子想起了这段陈年旧事，不觉好笑。他想，这国师必定是又编了什么段子来他这里唬人了。

“参见王爷。”几年未见这国师，不想风采依旧，战火连连，他倒像是富态了许多一样。没想到国师这类人物，也有中年发福的问题。

陈蒨客气的请国师入座，问他来意。

“国师这几年辅佐圣上有功，深得圣上倚重信任，今日到我府上，请教有何贵干？”

“惭愧，惭愧。王爷神武盖世，屡建战功，所到之处，每战必胜，王爷的威名全天下何人不知，何人不晓？”

国师顿了顿，却话风一转：“但王爷需得居安而思危啊！”

“请教国师，这危从何来？”

国师摆手，表示不可泄露，但又故作神秘的说，“王爷府不久怕是要有血光之灾，还请王爷提前绸缪安排才好。”

陈蒨甚为反感此类妖言惑众的言论，恨不得一脚将此人踢出府门，但碍于武帝颜面，便强忍不满，笑道：“国师说笑了。我这是将军府衙，战场上攻城略地，哪日不是血光之灾？若要防范，怕是没有圣上的万里江山了。”

国师自知无趣，起身便告辞了。出门正遇到韩子高前来，冷眼瞪了此人一会儿，便抽身走了。韩子高看到国师登门，更是十分震惊，手中为陈蒨准备的下酒菜差点洒落一地。他看到国师瞪着自己时那不怀好意的眼神，便知道自己的担心不是多余的，不日怕是要大祸临头了。

谁知国师一语成谶。过了没有多久，陈武帝就着人传旨，召韩子高进宫。陈蒨也是十分意外。韩子高本是他府内之人，若是有所封赏召唤，也没有跳过自己直接降旨的道理。他要求陪同韩子高一起进宫，却被来宣旨的内监劝阻了。

“王爷，旨意要韩子高进宫，确实未请王爷随同前往。说不定圣上只是听闻韩副将骁勇善战，想一睹真容，当面给些封赏罢了。王爷随同前去，岂不是让圣上难堪？”

陈蒨最后悔的就是竟然没有耍些奸诈，就这么一时大意放韩子高前去了。韩子高动身的时候尽可能掩盖他不安焦虑的情绪，安慰陈蒨说不必着急，他去去便回，若是圣上真有封赏，等他回来喝酒庆祝一番。

陈蒨没有等来韩子高的封赏，也没有等来和他庆祝，甚至都没有等到他回府。等到宵禁时刻，还没有他出宫回府的消息，陈蒨坐卧难安。打发了好几拨人去宫门打听，都说没有听到任何消息，说不定在跟圣上把酒言欢，忘了时辰也不是没可能。

陈蒨当时只想骂娘。谁许韩子高陪别人把酒言欢了，就算是至尊帝王，也不能随意让他的韩子高陪着喝一夜酒。可是，第二天早上，他派去打探消息的差役却带来了让他震惊的消息。

“小的打点了内监才知道，韩副将在圣上的大殿门口跪了一夜。”

“圣上让韩子高罚跪？！”陈蒨勃然大怒！

“王爷，内监也并未听说是否圣上罚跪，也说不定是韩副将自己跪在那里不肯起来。”

“你放屁！”韩子高虽然是俊美清秀的外貌形象，但骨子里的骄傲自尊是不可能让他轻易长跪不起的，自然是头等严重的大事，才逼得他如此，竟然还跪了一宿？

陈蒨心疼的头上青筋暴起，手下觉得王爷急了眼，怕是要帅兵杀入皇城也说不定。侍奉在侧的王妃沈妙容则劝说道：

“王爷切莫着急。韩副将速来机警，想是什么样棘手的场面也能应对，王爷别莽撞从事，反而让韩副将愈发左右为难。”

陈蒨看了看沈妙容，总觉得她已经知道了什么。他冷言问道：“你可知道些什么？”

沈妙容见陈蒨怒意横生，赶忙跪下禀告，并不知道任何宫里的情况。

陈蒨赶忙收拾妥当直奔皇城，求见武帝。无论发生何事，要先进去了解清楚，再求应对之法。

宫差进去禀报多时，并未回来复命，前去禀告陈蒨进宫求见的差役，都像进了黑洞一般，有去无回。眼见快近晌午，等在宫门口的陈蒨越来越焦躁不安，这宫内究竟发生了何事，竟如铁板一块，消息被封锁的水泄不通？

又过了一个时辰，陈蒨仍然未等到武帝允许进宫面圣的旨意。他把心一横，抽出腰中别的火焰剑，大喝一声，若敢挡路者，一律杀！他就这样如叛军谋反一般，高举宝剑、瞪着通红的双眼，似要杀光这皇城里所有人一般的冲了进去！

当他看到依旧跪在大殿门口、因为暴晒饥饿有些昏沉但并无性命之忧的韩子高，心才放到了肚子里。他还活着，那就好，那便一切都好！

韩子高见他提着宝剑疯了一样的直闯宫门进来，吓的眼前一黑，差点当场晕过去。陈蒨一个健步上前，抱住了摇摇欲坠的韩子高，又是心疼、又是担心，一时百感交集，竟不知从何问起。半晌才红着眼问他：

“子高，到底发生何事了？”

韩子高重新跪直了身体，摇了摇头。

“你现在不说，我进去也是一问便知。你难道想让我直接杀到他龙案之上问个明白吗？”

韩子高闻言惊惧不已，他实在震惊于这威名远扬的临川王，两军阵前何等威武镇定，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，此刻竟因他而惊慌失措至此。

“王爷，是我自己抗旨，自愿罚跪，并非圣上责罚，王爷切莫迁怒于圣上。”

“那你究竟为何抗旨？是何旨意，你先接旨回府，我们再一同商议对策也不迟啊！”陈蒨也如坠五里雾中，韩子高一向冷静聪颖，善于以智取胜、以巧夺人，怎么今日如莽夫一般，不懂得迂回策略呢？

韩子高犹豫着，不知如何启齿，最后下定了决心，说：“圣上封我为镇远将军，要我去湘西。”

操！陈蒨骂道！“圣上这是要夺我兵权、削我势力不成？这么快就要兔死狗烹、卸磨杀驴了吗？！”

韩子高见陈蒨开始叫骂，竟似对圣上的误解更深了，连忙又补充道：“亦或可以……”他停顿了一下，“迎娶公主殿下。”

陈蒨终于了然了，很多陈年旧事再次浮现。那还是在他做湖州太守的时候，公主第一次到自己府上游玩，见到了正在府中练剑的韩子高，竟然对他一见钟情，从此茶饭不思，定要以身相许。陈蒨因此还误会了韩子高，逮住机会便攀附权贵，两人为此闹了一段时间别扭。此后发现韩子高断然拒绝，誓死不从，才了解韩子高对自己的感情并不比自己对他少，两人随即和好如初。此后公主大病一场，终未嫁人。

公主陈玉华是宣皇后章要儿的嫡幺女，被武帝和宣皇后视若掌上明珠，宠爱有加。公主痴恋韩子高一事，章要儿早先便秉明陈霸先，请他与陈蒨居中做媒，玉成好事。陈霸先早就听军中传言，知道陈蒨与韩子高私交深厚、情真意切，便劝说章要儿不可强行夺人所爱。但不想公主被拒绝后竟然卧床不起，让陈霸先和章要儿都心疼不已，却又碍于陈蒨的情面不好发难，此时便勉强按下不提了。

没想到陈武帝登基后，竟又翻起旧事，想来是宣皇后和玉华公主认为武帝既然已是九五之尊，便可下旨让韩子高成亲，即便陈蒨不悦，也不好抗旨。武帝本是圣明君主，不屑为此儿女闺阁之事费神，但又想起国师前日所说“不杀韩子高，难以帝祚永续”的话，他虽不全信，但想来若韩子高遵旨而行则可成全女儿一片痴情，若不遵旨，则可留下杀他的口实。帝王之心，本就难测，帝王之术，本就难循啊！

于是武帝宣韩子高进宫，先是假意因韩子高军功赫赫，要封韩子高为镇远将军，令其即日前往镇守湘西。他深知韩子高不会因加官进爵而离开陈蒨身边，必定拒绝不肯领受。因而又退而求其次，说若是迎娶了公主，自不好让他独自离开都城，使公主日夜思念悬心。韩子高仍跪地不起，不肯领旨，称自己出身寒微不配公主凤鸾之瑞，况且他一介莽夫征战沙场多年，已经习惯信马由缰，恐不能使公主得天伦之乐。

武帝于是恼羞成怒，大喝韩子高公然抗旨，是否不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？！韩子高不敢多言，跪地颔首。

武帝知道在韩子高心里怕是只有陈蒨能使他动摇，进而说道：

“韩副将如此桀骜不驯，想是临川王教导有方，更或是临川王早已有了不臣之心吧？！”

韩子高闻言连声称不敢：“还望圣上收回成命！臣愿随同王爷继续在两军阵前为圣上效力，死而后已！”

武帝怒道：“看来你还是没想清楚！想清楚了再回寡人！”

韩子高只好退出殿外，长跪不起。一时竟然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对策了。

陈蒨了解伯父为人，他心胸大度、明达果断，应是一时被皇后和公主蛊惑，才做了冲动之事。只是看着韩子高如此跪在殿前一夜，让陈蒨着实八爪挠心，恨不得把公主抓来揍一顿才能解气。

“王爷莫急，此时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，千万不要莽撞行事。”

陈蒨也冷静下来，知道此时不可硬碰硬，若是惹怒了武帝，降罪下来，他吃罪得起，韩子高却难逃此劫。他想了一下，心中有了算计，便起身准备到后殿面圣，安慰韩子高说：“你在此略等片刻，我便回来带你回府。”

武帝早知陈蒨必定要前来，但他提剑硬闯宫门，也着实让他吓了一跳。没想到韩子高在陈蒨心目中已是如此重要之人，自己不该听信人言轻易动了杀韩子高之心。即便要除去他，也需得从长计议，若是硬来，只怕弄不好会让刚刚稳定下来的朝局再次陷入危机。看来公主之事也必然是只能作罢了。

“圣上英明神武，臣侄今日急火攻心，方作出如此狂悖之举，还望圣上恕罪！”说着竟然在武帝面前撒起狗粮：“韩子高在臣身侧多年，陪臣征战四方，无数次救臣于危难之间，侍奉臣于病榻之侧。于臣而言，韩子高已如友如妻，一日不可或缺，一时不见则忧郁难抒，还望圣上体恤开恩，念在臣侄多年忠心耿耿、九死一生，成全了臣侄一片拳拳之意。”说着，竟噗通跪在地上，似真似假的垂泪下来。

武帝见状，深感不安，自知行为欠妥，内心更为愧疚。于是说道：

“爱侄何至于如此，今日提刀闯宫，如此小题大做岂不伤了我们叔侄二人的和气？”

陈蒨因而跪地道：“想是臣厮杀多年，不能适应建安生活而得癔病，故而今日发作，以为重回沙场，不想惊了圣上。还望允臣回府诊治，暂免朝务，休养精神，待痊愈后再为圣上分忧。”

武帝点头，并请宫内太医随陈蒨回府诊脉，务必药到病除，令临川王早日痊愈为国效力，同时亦下令韩子高尽心侍奉，待王爷病愈后一并封赏。

韩子高与陈蒨彼此搀扶着，无比狼狈的离宫回府，这血光之灾算是有惊无险的过去了。见二人全须全尾的回来了，满府的人才松了一口气。早上王爷出门时候的煞气，让大家感觉离满门抄斩都不远了。

陈蒨回府之后，令府上之人无论何人问起今日之事，一律不得向外透露半个字，府内府外均不可议论。他与韩子高之间也像是有默契一般，都当做此事没有发生过，但经过此事之后，彼此之间的珍惜与信赖更深了。

然而，防民之口甚于防川，陈蒨舍得一身剐硬保韩子高的事情，竟不知何故在坊间流传开了。最开始只传着韩子高一心只肯跟随陈蒨，宁做陈蒨身边仆、不做万人头上主。传到后来，便开始从两人如何相遇、如何并肩作战，一直讲到如何形影不离，如何心意相通，越来越捕风捉影、添衣加醋。到最后竟演绎成了若是日后陈蒨登基，必要立出一个男王后的剧本，成了百姓茶余饭后消遣娱乐的热衷话题。

陈蒨本人完全不在意此类流言蜚语，这件事在百姓嘴边流传的越广，他越觉得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，倒似乎他与韩子高的关系，再无需任何遮掩，已经众口铄金、颠扑不破。韩子高则怕有人在背后议论王爷是非，有损他的清誉，更担心会影响陈蒨在朝野和军中的威望，耽误了王爷雄韬伟略的施展。

他们都忽略了一件事，人心。人心会制造出天堂，人心同样会制造出地狱。人的危机感、征服欲、支配欲，从亘古就是我们这个种族勇往直前、焕发生机的原动力。与此同时，它们也无数次把人类带入泥潭甚至灾难，是痛苦、绝望和生灵涂炭的根源。我们永远也没法判断，它们是正义还是邪恶，或许人追求幸福的路，和自掘坟墓的路，从来就是同一条路。

此刻，它们已经开始默默在陈蒨与韩子高身边不断凝聚，为所有裹挟其间的人，编织出一张密密匝匝的网，笼罩在毫无所知的人上空，密不透风、无可遁形。